【芳华荟】君子好色
作家:陈更(上海大学体裁院博士后,央视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第四季冠军)
司空图的《二十四诗品》中,有“纤秾”一品。若说“雄健”仿佛在彰显某种力量,“冲淡”有讲意思意思意思意思之嫌,那么“纤秾”,就是简浅易单地展示好意思好——这世上鲜妍妙丽的好意思好。
“纤”即纤细,“秾”即丰腴。白居易有诗句“秀色似堪餐,秾华如可掬”,写好意思东说念主身形丰满。当我们说一个女子“纤秾”,那就是说她不胖不瘦,恰到克己。当我们说一首诗“纤秾”,则是在说这诗兼有两方面的克己:“纤”者为瘦、为秀、为素、为静、为骨,纹理细腻,有细小的诗心立意;“秾”者为腴、为艳、为丽、为动、为肉,光辉丰满,有浓郁的辞章铺陈。
留在古卷里的颜色
让我们从光辉丰满提及,捕捉诗词中那些源于大当然的蕃昌颜色。
南朝民歌《西洲曲》里,有一个女子——她孤零丁单地摇桨荡舟,横度过江,只为折梅寄给迢遥的爱东说念主。
忆梅下西洲,折梅寄江北。
单衫杏子红,双鬓鸦雏色。
单薄的衣衫是杏子的红色,两鬓的乌发像小乌鸦一般黑——年青而豪阔不悦的黑。她是那样灵动、鲜妍而芳华。她折梅又采莲。
开门郎不至,外出采红莲。
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东说念主头。
俯首弄莲子,莲子青如水。
置莲怀袖中,莲心透澈红。
“莲子青如水”,这“青”本是极新莲子青翠的表情,又与“清”同音。“青如水”,是莲子的青翠,亦是心的暴露、爱情的皎白。“莲心”,则谐音“怜心”。“莲心”红,是一颗趣味得诚笃而顽强。就这样,她的祥和,她的爱与念念念,皆以清极新亮的颜色呈目前我们目下。
当然的颜色细腻而丰富,古东说念主又有迷漫的耐烦与技术,将它们逐一记载。
“柔绿篙添梅子雨,淡黄衫耐藕丝风。家在五湖东。”(王世贞《忆江南·歌起处》)细如柳丝的梅子雨中,竹篙的表情不可太出挑,必是“柔绿”,绿得温煦,绿得仿佛要化入这一派山净水秀之中。要想色协调谐、纤秾,词东说念主便安排那撑篙东说念主穿着淡黄的衫儿,吹面的风是藕丝风。
梅子雨落在春末夏初,若要看浓郁斑斓的秋色,则须看笔下从无限酸色的太白:“江城如画里,山晚望晴空。两水夹明镜,双桥落彩虹。东说念主烟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。谁念北楼上,临风怀谢公。”(李白《秋登宣城谢朓北楼》)红彤彤挂满枝端的橘柚,与清灰色的炊烟,冷暖相抵,映着被霜风染黄的梧桐叶。
冬日素净,寒衣也素净。“寒衣初染远山青,双丝云雁绫。”(周邦彦《醉桃源·大石》)云雁的斑纹,青山的表情。宋东说念主最懂安闲,这是《清朗上河图》的期间,这是《东京梦华录》的期间。“云雁绫”恰是宋代革命的神态。
“织为云外秋雁行,染作江南春水色。”(白居易《缭绫》)未必候,诗东说念主也面孔不出那表情了,只好说,你见过江南的春江水涨吧?
着“揉蓝”的佳东说念主清新:“揉蓝衫子杏黄裙,独倚玉阑窘态、点檀唇。”(秦不雅《南歌子·香墨弯弯画》)“揉蓝”,即以蓝草的汁水染成的蓝色,接近蔚蓝色,是带有草木气味的表情。“杏黄”,亦取自当然,黄中带少许点红,是熟习杏子的表情。“檀唇”又是奈何的红唇呢?浅红,绛红?
着“茜罗”的佳东说念主柔媚:“蜂翅初开,蜜房香弄。佳东说念主寒睡愁和梦。鹅黄衫子茜罗裙,风骚不与江梅共。”(毛滂《踏莎行·蜡梅》)“鹅黄”,是小鹅绒毛般的淡黄色,有“绒毛鸭仔初下河”的稚嫩。“茜罗”,茜色罗绮。茜色是从茜草根部索要出的红色,常用来面孔薄暮时的天色。清东说念主有词:“小坐茜纱窗下、整花钿。”其中的“茜纱窗”,是“碧纱窗”除外,诗词中又一种常见的料想。
《红楼梦》里有一段对于茜纱窗的故事。
第四十回,贾母带着王夫东说念主、凤姐等一生东说念主,领刘姥姥逛大不雅园。行至潇湘馆,贾母见黛玉窗上纱的表情旧了,便和王夫东说念主说该换。那段话说得很精采,很显老良伴的审好意思与生涯情性:“这个纱新糊上好意思瞻念,过了其后就不翠了。这个院子里头又莫得个桃杏树,这竹子已是绿的,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。我铭刻我们先有四五样表情糊窗的纱呢。明儿给她把这窗上的换了。”
世东说念主便提及上好的料子“软烟罗”:“阿谁软烟罗独一四样表情:相似云开见日,相似秋香色,相似松绿的,相似就是银红的;要是作念了帐子,糊了窗屉,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相似,是以叫作‘软烟罗’。那银红的又叫作‘霞影纱’。……”
临了,贾母便命,拿银红的给黛玉糊窗子,也就是霞影纱,茜纱。贾母疼黛玉,不是窗纱须修补,而只是是表情不鲜亮了,不衬她的满院翠竹了,便要拿出最佳的霞影纱来给她,表情也要替她探讨玉成。这茜色之中,有舐犊之爱。
黛玉孤直显示,罕有她对东说念主亲近、留恋,然而当她坐在茜纱窗下向外望去时,一定也感想外婆,连透过什么纱看竹好意思瞻念,也为她料到吧。
古卷里的颜色,仿佛将当代的每一种表情都分红了一百种,渗入着极邃密、沉重的情感。当我们的眼睛再难分辨鹅黄与杏黄,檀色与银红,远山青与云开见日,心中的柔情与温度,不知会折损几分。
细邃密密的书写
暂且将视野从颜色上收回,读一读《西洲曲》中对念念念细邃密密的书写。
忆梅下西洲,折梅寄江北。
单衫杏子红,双鬓鸦雏色。
西洲在那儿?两桨桥头渡。
日暮伯劳飞,风吹乌臼树。
树下即门前,门中露翠钿。
开门郎不至,外出采红莲。
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东说念主头。
俯首弄莲子,莲子青如水。
置莲怀袖中,莲心透澈红。
忆郎郎不至,仰首望飞鸿。
鸿飞满西洲,望郎上青楼。
楼高望不见,尽日雕栏头。
雕栏十二曲,垂手明如玉。
卷帘天自满,海水摇空绿。
海水梦悠悠,君愁我亦愁。
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。
开篇的“西洲”,是一个充满回忆的所在,是主东说念主公和她的心上东说念主曾一同游赏的闾阎。“单衫杏子红”是当时穿的穿着,“两桨桥头渡”是当时一都作念的事。继而插叙罢休。她听到风吹乌桕树,误觉得是东说念主声,觉得是苦等的心上东说念主终于转头了,然而“开门郎不至”,她只好“外出采红莲”来排遣相念念之苦。接下来她采莲,登楼,看鸿雁高飞,看大江东去。梦里亦然“海水梦悠悠,君愁我亦愁。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”。从回忆开动,回到实践的零丁,再以虚幻罢休,如统一部细致的爱情主题的文艺电影。
她一直在奔忙。你看到乌黑的鬓发闪过,杏子红的衣衫闪过,如玉一般素白的双手闪过,门扇一开,她头上的翠钿闪过。
与“春日凝妆上翠楼”的妆容不同,与“深坐颦蛾眉”的表情不同,与“但见泪痕湿”的眼泪不同,《西洲曲》是在用看成,和这些看成中闪过的双鬓、裙角、翠钿以及莲叶丛中的身影和手,不动声色、细致入微地说明情感。
从往常到目前,从梅花开的初春到采莲的秋天,从实践到虚幻,无论白昼一经暮夜,无论知晓一经作念梦,一年四季,泼辣的心,热心的心,甜密的心,惆怅的心,恒久在念念念着他。只须我们一读诗,就会被她的捏着与深情击中。我有多爱你?就是这样爱你,像《西洲曲》相似爱你。
诗歌的谈话抒发也在诉说念念念。全诗以蝉联而下的接字法,联珠勾连,使得谈话回文往返,一泻沉,如同绵延不时的清泉,一句接一句,一声接一声:“日暮伯劳飞,风吹乌臼树”;“树下即门前,门中露翠钿”;“开门郎不至,外出采红莲”;“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东说念主头”;“俯首弄莲子,莲子青如水”。其后的“仰首望飞鸿”下接“鸿飞满西洲”,“望郎上青楼”下接“楼高望不见”,“尽日雕栏头”下接“雕栏十二曲”,“海水摇空绿”下接“海水梦悠悠”。连三接二,流动预备,细邃密密,反反复复。
而这反反复复的谈话,也正应和了主东说念主公反反复复的念念念,那剪欺压、理还乱的相念念,不恰是一声叹气接一声叹气、一日接一日的吗?
“纤秾”之好意思,便在于这邃密而奥妙的书写。颜色鲜亮,景致绮丽,却有着春风淡宕、弱柳扶风的好意思,因而不俗艳。
气候中的诗心
写景造境,重在对好意思的一心向往。颜色是否确切动东说念主,田地是否太空有天,要看诗东说念主是否把心放在了气候中。甚而,是否有值得书写的气候已不再垂危,诗东说念主会全心地来照彻或创造一个鲜亮的寰球。
深居俯夹城,春去夏犹清。
天意怜幽草,东说念主间重晚晴。
人妖射精并添高阁迥,微注小窗明。
越鸟巢干后,归飞体更轻。
(李商隐《晚晴》)
李商隐从小小的窗口览眺晚晴。夕阳的光晕,那么细小,却足以让带着水珠的细草叶儿欢快起来。迟来的薄暮的晴空,是一整日漆黑后珍稀的慰藉。诗里有简直真义上的气候吗?有的只是一颗明锐、随和的心。
燎沉香,消溽暑。鸟雀呼晴,侵晓窥檐语。叶上初阳干宿雨,水面清圆,逐一风荷举。
故乡遥,何日去?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。五月渔郎相忆否?小楫轻舟,梦入芙蓉浦。
(周邦彦《苏幕遮·燎沉香》)
有何等轻灵的一颗心,能力写出“逐一风荷举”?你从中看到的是荷叶,一经风?周邦彦看到了荷叶与六合间其他生灵的不同——长在水上,又高高地擎着,灵动之态溢于纸上。鸟雀在屋檐下鸣叫,沉水香香气缭绕,窗外的晴空下,荷叶在风中苒苒摇动。农历五月,开满荷花的湖泊,那是梦里的故乡。在这个好意思好的技术,静静地回忆过往岁月中更好意思好的技术,回忆少年时,回忆故乡。
度索山光醉月华,碧空雄壮染早霞。
东风惬心乘音书,变作夭桃世上花。
这是石涛为《双钩桃花图》题的诗。春风是烟霞与桃花之间的信使,将秀雅无双的桃红色从碧空引向花间。在这里,桃忽地失了,只剩下好意思。诗东说念主有着安闲的诗心,只觉霞光烂漫无限。早霞与桃花也失去了步地上的差异,它们都有着好意思的光华。
“重门深锁无寻处,疑有碧桃千树花。”纤秾,就是以蕃昌的诗情,一心向往好意思,创造好意思。抖落满怀春意,染出一派桃花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4年04月12日 15版)君子好色